把那個后期拖出去砍了

國產(chǎn)電視劇，從來不缺非議。

劇情凌亂沒邏輯，罵編劇；演員木訥沒演技，罵演員；鏡頭語言沒張力，罵導演；花了大錢沒效果，罵制片人……

經(jīng)歷了多年后，批評的聲音終于到了后期人員的身上。

十級磨皮陰間濾鏡低級感調(diào)色最近多部影片因此被罵上熱搜，無論是《當家主母》《一見傾心》還是《斛珠夫人》的視覺效果，都令觀眾感到不適，評分也一降再降。

與影視工業(yè)生產(chǎn)線上其他飽受爭議的工種不同，面對這樣的指責，后期師們并沒有選擇三緘其口，而是紛紛表示：

這鍋，我們不背。

技術(shù)好了，演員怎么連臉都看不清

許多觀眾表示，自己購買了高清電視以及影視平臺會員的高清福利，但是看電視劇的時候居然連演員的臉都看不清。

近日，由蔣勤勤、楊蓉主演的電視劇《當家主母》播出時，該劇的莫蘭迪色調(diào)就成為了眾矢之的，不少網(wǎng)友吐槽稱，這種千篇一律的低飽和度、冷色調(diào)顯得整個氛圍十分陰森，人物臉色慘白，沒有血色。

由陳星旭、蓋玥希主演的電視劇《真相》同樣因為濾鏡飽受詬病，全場色調(diào)偏暗，不知是否為了加強懸疑效果，整片處于灰蒙蒙的色彩中，觀眾一度分不清劇中是白天還是黑夜，大白天的外景戲，主演的臉都看不清楚。

《一見傾心》視頻截圖

年代戲《一見傾心》的美顏磨皮，令男女演員面部失真，五官模糊，在濾鏡下綠色軍裝變成了黃色。

《雪中悍刀行》預告片截圖

張若昀擔任主演的大作《雪中悍刀行》發(fā)布了泛著綠光的預告片，山是綠的、水是綠的，張若昀的每一根頭發(fā)絲都是綠的，這讓網(wǎng)友不禁調(diào)侃，片中的俠之大者均面有菜色，看來伙食需要改善一下。

磨皮和濾鏡的技術(shù)并不是第一次被詬病，此前，蔣雯麗和倪大紅出演的《正陽門下的小女人》，二人年輕時的對戲就被使用了強力美顏，倪大紅標志性的眼袋都給磨沒了。

在古裝劇《東宮》中，斯琴高娃扮演的老太后也被吐槽磨皮嚴重，整個臉部光滑無比，連一點皺紋都沒有，除了滿頭白發(fā)，很難相信這是一個老人，讓觀眾非常出戲。

濾鏡興起之后，在不少偶像劇中，高強度濾鏡成為作品的遮羞布。濾鏡技術(shù)憑借一己之力，試圖拯救偶像劇整個產(chǎn)業(yè)鏈。

觀眾認為，影視后期處理應該為影視劇效果錦上添花，而現(xiàn)在的這種使用方式，讓場景模糊，氣氛詭異，更糟糕的是，人物臉部器官模糊，失去了表情、神態(tài)，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塑料假人、瓷娃娃一般。

不僅觀眾不滿意，部分演員同樣不滿意，早些時候，鞠婧祎和于朦朧主演的《新白娘子傳奇》，美顏濾鏡開得太強，就連法海都是細皮嫩肉的，在觀眾大量吐槽下，片方致歉最后調(diào)整。主演于朦朧隨后也發(fā)文表示許仙的十級美顏濾鏡正式下線，‘于清晰’同步上線。

但就是這個演員觀眾都不滿意的視覺效果，究竟是如何發(fā)展起來并且愈演愈烈的呢？

害人的高級感

在浙江經(jīng)營一家影視后期工作室的老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，自己從業(yè)這么多年最討厭的三個字就是高級感。

這個詞殺傷力特別強，片方有的時候就這三個字的要求，做完了不滿意還得重新做，關(guān)鍵是究竟怎么是高級，誰也不知道。

最初國內(nèi)影視劇起步的時候，視覺效果多是謀求香港影視劇和韓劇的樣子，殊不知，早期的香港電視劇由于是膠片拍攝，和追求好萊塢的色彩，所以自帶著一些泛黃的質(zhì)感，這種質(zhì)感被很多港劇迷認為是一種高級感，有一段時間，為了追求港劇的高級感，不少電視劇要鋪黃色的濾鏡。

再后來，港劇來了，柔光、銳化、色彩調(diào)整就更細了。老孫認為，后期的效果不能彌補拍攝過程中的簡陋，我們都說韓劇好看，但是要看韓劇在拍攝的時候做得多么細，每一處景，每一處光，以及演員走位，化妝的水平，都決定著最后的觀感。

電視劇畢竟不是動畫片，啥事都指望后期調(diào)，這事不現(xiàn)實。

演員認為，濾鏡可以提高自己顏值；后期調(diào)色和濾鏡可以虛化背景，讓摳圖和實景不好辨別；厚濾鏡能拯救服化道、化妝術(shù)以及不專業(yè)的打光；前期加班加點粗制濫造，后期加濾鏡一切問題似乎都能解決……但事實上并非如此。

很多導演習慣拿一個好萊塢的作品或者韓國日本的作品，直接告訴后期師，我要這樣的顏色效果，后期師常常會反問：你的拍攝條件是否和人家的相同？

為了更好地能達到片方高級感的要求，老孫跟過組，幾乎每天都在跟攝影團隊爭執(zhí)，拍得太不講究，燈光布置都有問題，演員因為檔期，大量日戲夜拍的場景，妝發(fā)團隊也比較簡陋，我在劇組看著他們拍，我就知道后期我要熬夜熬到頭禿。

很多攝影師卻喜歡說沒事，后期能搞定，后期都能調(diào)。

《延禧攻略》視頻截圖

直到《延禧攻略》的上映，讓國內(nèi)觀眾對于高級感有了新的理解和認識。《延禧攻略》采用了莫蘭迪色的濾鏡，這是個來自意大利藝術(shù)家喬治·莫蘭迪的一系列靜物作品命名的色調(diào)。每一塊看似灰暗的顏色實則優(yōu)雅，脫盡火氣，經(jīng)巧妙擺弄，顯得寧靜濕潤，營造出足以讓人心神安寧的隱秘氛圍。加之大量的中國傳統(tǒng)水墨調(diào)性，給人一種歲月歷史的沉淀感，很有質(zhì)感。

老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，人們口中的濾鏡，其實在專業(yè)中叫做調(diào)色或者LUT，一般是采用一個叫做達芬奇的軟件，簡單來說，你可以把 LUT 視為某種函數(shù)，每個像素的色彩信息經(jīng)過 LUT 的重新定位之后，就能得到一個新的色彩值。

當影視作品進入后期調(diào)色階段，就是大眾所認為的加濾鏡環(huán)節(jié)，也并不存在一鍵濾鏡。通常來說，調(diào)色主要有兩個階段：一是色彩匹配，還原素材的真實色彩；二是色彩風格，根據(jù)作品的類型進行風格化處理。

高級，低調(diào)，嚴肅是當時觀眾對于《延禧攻略》濾鏡的好評，雖然女主角的演技受到了一些爭議，但是在高級感的濾鏡下，一美遮了百丑，大家還是看得津津樂道。

得到了甜頭的于正，一發(fā)不可收拾，各種低飽和度、冷色調(diào)帶著古樸質(zhì)感的作品接踵而至，從《皓鑭傳》到《玉樓春》，再到后來的《驪歌行》，直到最近的《當家主母》依然是這樣的色調(diào)。劇情和氛圍的不契合，加之審美疲勞，終于讓觀眾喊出了把那個后期拖出去砍了的話。

面對觀眾的吐槽，老孫并不買賬，關(guān)于影視作品的后期濾鏡和調(diào)色，作為技術(shù)人員，其實并沒有太多話語權(quán)，很多演員在和片方簽訂合同的時候，就會規(guī)定，有自己戲份的鏡頭都需要做美顏，甚至還會要求全片調(diào)色。

在調(diào)色師的正常工作流程中，拿到手的原始素材是灰色的。他們首先要把畫面恢復成原色，這個過程被稱為一級調(diào)色，接著再根據(jù)需要，進行層層疊加的二級調(diào)色和局部精修。有的調(diào)色師會做十幾個不同的圖層，來追求理想中的畫面色調(diào)，因為在這個本該充滿審美門檻、色彩藝術(shù)的環(huán)節(jié)中，一步到位的解決方案，是不可能的。

演員周久就曾遇到過令自己啼笑皆非的情況。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，他曾經(jīng)和一位知名女演員合作一部年代戲，作品中凡是自己和女演員同框的鏡頭，都被后期處理了，自己臉上的皺紋和瑕疵都被修去，皮膚都白了不少，但是在與其他演員對戲的鏡頭中，自己的臉卻完全沒有處理。

那部戲里就感覺有兩個我，一個我特難看，一個我看不清。

作為上了歲數(shù)的男演員，我從來沒有去找后期尋求關(guān)照，但是見過不少年輕女演員，由于面部不夠精致，做后期的時候給后期人員送飯送奶茶，以求修得更好看一點。

女演員也是奇怪，你說你臉上有個痘痘不好看，每天拍完了還熬夜去吃火鍋，第二天泛著油光就來演了，我要是后期，我也生氣。

在周久看來，演員因為年齡的變化在身體和面部發(fā)生生理改變是必然的，這種變化不是一個丑陋的過程，而是一個人成熟的體現(xiàn)，根據(jù)面部特征的變化可以去塑造更多不同的角色。你把一個老太太臉整成溜光水滑的，誰看了誰都難受。

不僅如此，過分的精修和濾鏡，會讓演員的面部表情失真，本來就沒啥演技，臉上還打了東西，再一模糊，啥也看不出來了，這種不是美，反而是丑陋。周久說。

濾鏡和精修，多數(shù)發(fā)生在古裝題材和偶像題材電視劇中，因為這些作品更需要美來提升劇情和演技的不足，《士兵突擊》《亮劍》《我的團長我的團》等軍旅題材的作品就完全沒有濾鏡的加持，同樣成為經(jīng)典。

所謂的‘高級感’，其實是一部作品綜合的體驗，光顏色濾鏡高級，作品本身不過硬，觀眾看完也感受不到多高級，調(diào)色不應該成為電視劇成敗的主要因素。老孫憤憤不平。

自信點不好么

很多演員長得挺不錯的，放大馬路上也是漂亮的小青年，但是天天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，還要更好看，這是因為好看確實能換飯吃。

周久從專業(yè)影視學院畢業(yè)十幾年了，由于長得一張足夠硬朗卻缺乏英俊的臉，每年接不到太多作品，一年下來片酬大概60萬人民幣，在他看來，他已經(jīng)游走在娛樂圈的邊緣了。

像我這樣的演員有很多，都是因為長得不好看，接不到戲，長得不好看不代表我們對藝術(shù)沒追求，但是沒辦法，好看確實就可以接到戲。

周久也理解使用濾鏡和精修的劇組和演員，誰都希望自己呈現(xiàn)在畫面中的樣子是完美的，這樣才能匹配粉絲和影迷心中那個完美的形象，然后才能持續(xù)有熱度，持續(xù)有曝光度，持續(xù)能有邀約出演更多的作品。

其實濾鏡和精修不是不能用，在老孫看來，好的濾鏡和后期調(diào)整，是建立在出色的前期和拍攝中的，老孫拿了《長安十二時辰》舉例子。

《長安十二時辰》由于特殊的原因，大量采用了日戲夜拍的手法，燈光組和移動組做了大量的工作，各種燈籠、道具燈，其實也都是燈光組與道具組配合為了模仿燭光效果而設(shè)計的燈具。服化道全是自己織染、定做的，甚至做了唐代標準色卡，后期精修調(diào)整也非常出色，最終呈現(xiàn)了一個極佳的視覺效果。

你說這一切是全靠后期么？絕對不可能，這是片方在一開始就想明白自己要什么視覺效果，完全不是簡單的上一個顏色鋪底和修面這樣低級。

老孫聽說，最近有的后期師開價8000塊錢一秒，還被觀眾罵黑心，有的時候給我的活，別說8000塊，80000塊我都不想干。在嚴格壓縮工期的情況下，有些事情不是單純給錢就能完成的，技術(shù)雖然進步了，但是很多意識并沒有進步。

其實，在沒有十級美顏濾鏡的影視劇里，不一定能看到演員最美的模樣。可這樣立體鮮活的熒幕形象，更能傳遞情緒，更有十足的感染力。演員拋開形象包袱飆演技，被群嘲臉上的歲月痕跡、顏值滑坡等等的不完美才是常態(tài)。

沒人會否認，完美無瑕、飽滿緊致、吹彈可透的面龐是美的。而濾鏡也不是糟糕影視劇的原罪。問題其實出在，它不該成為統(tǒng)治熒幕唯一的標準美。

此外，越來越浮在表面的制作，越來越愛博噱頭的宣傳，把時間浪費在作假的精修圖和柔光特效，而沒有靜下心來研究一部劇的制作，只會帶來越來越多的問題。

隨著觀眾要求越來越高，真實二字也越來越重要，真實感不僅來自劇本的人設(shè)，導演的駕馭，更來自演員的樣貌和全片的質(zhì)感，如果連顏色和相貌都達不到真實，那么還有什么是真實的呢？

（應受訪者要求，周久為化名）

來源： 中國新聞周刊